王黄+昊翔
一
黄少天选了个特偏的角落。孙翔点了单，振铃成了松动手指的玩具。钢筋绑多了，掌心长了茧子。
“你也太夸张了吧？”
认身形他不会搞错，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黄少天在他看来搞笑得很。
“我们剧组真的好严啊。”他的表哥约是一张哭丧的脸，修整得干净利落的眉毛成了个八字。孙翔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后者摘了口罩。骨架小，脸小，镜头前一点儿不显浮肿。黄少天天生就是一副明星的长相，不过在这方面孙翔压根不会输给他。与天齐高的傲气让他对“抛头露面”没有太多兴趣，向来嚣张的性子更是不知低调为何物。
“不就是个电视剧，有什么所谓？你还没出道吧？”
“下个月的事，很快了。”黄少天警惕地环顾四周，哪怕帽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辨识度极高的眼睛。“什么事儿不能电话说，得亲自见我一面？”
“咔嚓”一声，孙翔速度极快，偷拍动作行云流水，之后对手机的防守亦做得相当严密。
“我也没办法。”
“你干嘛那么听她的话啊？！剧组不给碰手机，都说了一杀青就回家。“黄少天咬着吸管猛吸一口，无可奈何。孙翔对谁都狠，唯独在他老妈面前没办法任性，哪怕现在已经长成了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黄少天家里有两个空房，其中之一到现在还是孙翔寒暑假的固定床位。两人一起度过了许多不得安宁却又不曾寂寞的时光。表哥和表弟的关系其实很好。
小方块震个不停，孙翔起身去拿他的冰美式。回来时没再坐下。“好了，人见了，给姑妈的交代也有了。你以为我很闲？”
好嘛。黄少天千方百计从剧组跑出来的怨气已经了大半，见孙翔跟个行道树似的杵在自己面前，便撑着下巴，挑了挑眉毛，故意说道：“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呢。”
“恶心不？”
“有什么好恶心的。是谁看了恐怖电影半夜跑到别人床边——”
孙翔瞪他，“几百年前的事了。谁还怕恐怖电影啊？”
黄少天“哎”了一声，显然不相信。
“不过咱们的确很久没一起聊天了吧？”
“平常不都是你在讲？”
年长的那个干脆把这句话当成是默许的信号。
“进组拍戏真的好累啊。我跟你说我们导演真的难搞得很，太会折腾人了。这电视剧才十几集，他拍了一堆镜头，有时还即兴加的，跟他的节奏跟到我快要吐血！我请病假从剧组跑出来的，昨天我正铺垫着生病的迹象呢，他能大半夜给我塞一份刚打印好的新剧本。又把原来的情节改了！”
像是触到了什么开关，黄少天越来越激动，与此同时孙翔的不耐烦也在渐渐累积。他们的位置是紧挨柱子的角落，声音传到墙面又反弹回来，重叠到一起后效果倍增。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孙翔分给他的阈值比别人肯定要多一点。不过一个困在影棚多日的黄少天显然要溢出来了。
孙翔不得不打断他。
“还有件事儿。太君要求你中秋节吃饭必须露脸。”
太君指的是他们的外婆。
“这个没问题啊，本来就每年都要去的。再一周我应该就回复自由身了！到时请表哥吃饭吧！”
孙翔果断地摇了头。
“不然我不帮你哦。太君心急抱曾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已经坦白从宽迎接蓝天白云啦，重任都在你身上呢。”
孙翔又摇了摇头，这回抬脚准备走了。不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垂下脑袋看着他。锐气稍微收敛了一下。思忖片刻，孙翔说道：“最近遇到了一个问题……”
大个子“勉为其难”放低姿态的样子黄少天从来就拒绝不了。正当他洗耳恭听自认是表弟心灵导师的时候，电话响了。
孙翔背了过去。平常他不会这样。
“嗯，哦。知道了。”
黄少天竖起耳朵死命地偷听，孙翔猛然回头把他吓了一跳。
“就冰美式加冰是吧？哦，我准备过来了。”
黄少天看他盯着黑掉的屏幕好几秒。平常他也不会这样。
“谁啊？”
孙翔切出了付款码，下单了第二杯饮料，带走。
他的表哥倚在柜台，跟等着猎物上钩的豹子似的，双眼炯炯有神，还有点玩味儿，就差那个蒲扇，捋捋长须。不动声色的反应，等的就是他自己坦白从宽。
孙翔很不爽。“我男朋友。”
黄少天笑了，决定陪他即兴演出，剧本自由发挥。
“一厢情愿的啊？”
孙翔没接他的话，拉下了脸。
当表哥的登时站直了。
“你认真的？”
孙翔即答，“我是想认真。”
帽檐底下的眼睛瞪大了。有一阵子，黄少天哑口无言。什么年代了，性向不是问题，黄少天意料不到的是孙翔和自己一样。
完了。外婆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出病来。毕竟是个小概率事件，她肯定一点准备都没有。
黄少天想着，再看孙翔，后者纠结得脸都拧起来，估计心情不痛快得很。
“家里还不知道吧？”
孙翔理直气壮：“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烦。”
“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屏幕弹出了经纪人催促的消息，导演的未接来电紧挨其后。心灵导师今天是当不成了。
“你先琢磨，下回跟表哥我好好谈谈啊。”
“谁要跟你谈啊？”
黄少天对于孙翔的挑衅不以为然，还挺乐呵地给他笑了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也终于长大了”。新晋演员小心翼翼，孙翔望着他钻进保姆车，转过身，手里一杯，袋子里还有一杯。冰太多了，正不断往下滴着水。
孙翔回到实验室，钢筋堆在墙边，唐昊腾了块地在那搅混凝土。他们的梁还没成型，离最终开裂就更远了。偏偏那才是他们真正能用到的结果。工装裤仿佛是搭在胯上，胸前的纽扣解了两，看得见里头被汗湿透的黑色T恤。唐昊的手上沾了很多灰，更显得骨节突出，隐含力量。额上的汗隐隐反射着白炽灯的冷光，孙翔走近了，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散发的热度。
比那个时候要低一些。
孙翔一烦躁就抓头发，刘海全给拨到后面去。唐昊把耳机一拔，径自接了他手里的东西。
“谢了啊。”
“哼。”孙翔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睛、心跳和呼吸。这不像他。区服前十的一叶之秋怎么能有慌张的时候？都怪实验室关着门，空气不好流通。
“呆站着干嘛？一大早的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唐昊绕到了后面取数据簿，因此孙翔怀疑自己听错了话里调笑的意味。
纵使被二十年未曾一遇的问题困扰着，孙翔暂且还是表现得跟之前一样。
“多大的人了，拌个泥还不行了？”
“比你行。第一批是谁把水的比例弄错了啊？“唐昊大概预知到毫无意义的对话会就此延续下去，及时打住。
“中秋节你要回去，今天我们争取做完三组。”
“三组就三组，有什么问题吗？”
“会弄得比较晚而已。晚饭没办法出去吃了。”
见孙翔穿的是一件浅色的T恤，唐昊把围裙给递了过去。为了不弄脏衣服，他们早屈服在学府超市仅有的碎花样式。两人各自拥有不少对方在实验室里留下的影像资料，这围裙加上往横梁施力的孙翔，画面要多有趣就多有趣。唐昊把手伸过去，围裙的带子被抓着一扯，孙翔当即骂了句“靠”。
“绑个结都得发呆，你那表哥什么人啊，见一面怎么跟做了什么似的。”
我们才是做了什么……孙翔咬牙切齿，这句话到底没漏出来。他挺生气的，表现在脸上就是一贯的愤愤不平。数日以来折磨着孙翔的是该不该把一切当真。他有当真的心思，只是每次都要问出口了，对上唐昊一脸平常的样子就怒，劲儿一上来了就硬要哽着。不知道赌得是哪门子的气。孙翔把地上的泥水混合物翻来搅去，其中有不少撒气的成分。不说明白就不说明白。孙翔下意识望向另一个人，唐昊咬着个铅笔头，恰恰对上了视线。还扯了扯嘴角。
二
刚开学的一个月有各种杂事，中秋连着国庆，所以放假前的一周过得跟打仗似的。晚高峰流量是平日的两倍有多，孙翔到的时候，黄少天正侃侃而谈剧组里的趣闻，挑了些无关保密协议的部分。戏份杀青、恢复自由身之后，黄少天一口气睡了几天几夜，这会儿精神头十足。反观自己，衣服上沾着泥灰，眼睛下挂着青黑，才进门就引起了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孙翔顶着种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坐到黄少天旁边的空位，老人家痛心疾首，抓住他的手是摸了又摸。
“翔仔，学校里是不是太辛苦了？”
“没有。”
妈妈倒是首先看不过眼，“又通宵打游戏了吧？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呢？”
“你儿子最近忙得连觉都快睡不上了。”孙翔忍不住反驳。
“不睡觉怎么行？能不能有一天让人省省心？”
老爸和姑父自成一个不参与家长里短的小团体，于是轮到姑妈负责圆场：“大学里事情挺多的，翔仔不是被老师推荐了去参加比赛嘛。“
黄少天站起身来给长辈们逐一茶，最后才到孙翔。“碗已经给你漱好了。”
于是孙翔拿起来就喝，作为小辈，多说无用，还容易落下个没礼貌的罪名，所以懒得再解释什么。最后是老人家总结陈词，“年轻人心性不定，稍微不注意也很正常。以后有人帮忙打理一下就完全不同了。”
话题这么一转，又是老一辈最爱操心的年轻人情感问题。黄少天早向家里出柜，大家的态度是能不谈就不谈。从小一起挨骂的表哥表弟，在这事儿上唯有孙翔是全家的攻击对象。黄少天特意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慰问的笑容，自动自觉让出了场子。思及此前给黄少天还说要和他好好谈谈，孙翔在桌子底下猛地给他来了一脚。
酒过三巡，大人们忙着聊时事政治、退休旅游，黄少天起身说是要去外面透风。孙翔假装听电话，没多久也出了包厢，意料之内地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刚才不讲义气的表哥。黄少天偶尔会抽烟，等孙翔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只是把烟架在嘴唇，打火机捏在手里，始终没个动作。莫非进了趟剧组烟也戒了？孙翔用肩膀撞他的后背，黄少天终于还是把烟取了下来，重新放回烟盒。窗台恰好够表哥表弟俩并排而立，黄少天把手撑在后头，方才若有所思的神情已经没有了任何线索。
“他们不急着走吧？“
大人们聊得正欢，这个程度够小时候的他们跑一圈酒楼的亭台楼阁玩探险游戏。孙翔答：“吵死了。”
“最近和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孙翔登时烦躁起来：“不怎样。”
“吵架了？”
“好得很。”
跟暑假那阵子没什么不同。老师阴差阳错把他们倆编成一个小组，项目搞着搞着还搞了一起。离开实验室之前，孙翔差那么一点就能问个明白了，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蠢到极点的“中秋快乐”。刚才唐昊回复他消息，字里行间依旧带着嘲笑的意味。
“外婆很为你担心呢。‘这么俊的小伙儿，什么时候能把女朋友带回家里看看啊？’她刚念叨好几回了。”
“没戏了。没女朋友。男的。”
“到时你要说可别把场面搞得太大啊。外婆身体不像几年前那么硬朗了。”
孙翔瞪他，“你好意思说我？”
“为什么不好意思。同性恋没什么稀奇的，我明白得很。倒是你，确认了吗？真的喜欢男人？不是那谁也能继续喜欢男人？”
孙翔抿着嘴，罕见地停顿了几秒。“不知道。以前没试过，他还不错。”
“所以就想跟人家处对象了？”
“我们现在跟处对象也没多大区别了……”孙翔及时刹住了车。第一次做是跟一个男人，还是在下面。他没法直接说出来。
黄少天深谙套话之道。正好这几天他也烦着。
“跟你说个秘密。”这样就能把四处闪躲的视线抓回来了，“我们导演也喜欢男人。”
孙翔一惊，“你被潜了？”
“王杰希洁身自好出了名的，平常也一直是个没有缝隙的正经样子。再说了，要也是我主动献身啊？下部戏还没有着落呢。”
表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想法的鄙夷。
黄少天继续说：“他喜欢男人这事其实也故意瞒着，现场几个工作人员都说我是他喜欢的类型。大家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人借题发挥。”
“有背景啊？”
“可能是吧。不过他很难搞的。”
“你真的试过献身啊？”孙翔眉头都拧到一起了，显然相当嫌弃。
“你一天天都想得什么啊？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我拿这个角色靠的是实力！我喜欢演戏。”
“我只是举个例子。”孙翔吸了口气，眼睛盯着走廊上的一副挂画，“我和他上床了。”
这回轮到黄少天一脸惊讶。他印象中的孙翔还是那个小学时候酷酷地赶走其他女孩子，一回头害羞得同手同脚的家伙。这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了。
“和那个男朋友吗？到底谁啊？”
“隔壁班一个挺讨厌的家伙。我们现在每天一起。”孙翔有点愤愤不平，“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都上床了还不知道怎么想的？你们没确定关系吗？难道是我可爱的表弟被骗了……”
“我们平常就很平常！”做实验、一起去吃饭，一起回宿舍，之前哪里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孙翔越想越不对劲，一咬牙，“妈的。我回去就要问清楚。”
当日事没有当日毕根本不像孙翔的作风，俗话说恋爱使人盲目。黄少天勾了勾嘴角，“你先动心了啊？很喜欢他吗？”
“做他的美梦！”拳头都挥出来了。
“别那么激动，先和他把话讲明白吧。”黄少天歪头一想，“有什么事你说一声我就过来帮忙啊。”
孙翔已经陷入了沉思。包厢的门打开，中年男人的脸上晕着油光。黄少天喊了声爸。
“干嘛呢？找你们来着。”
表哥表弟俩这番对话也算是有点收获，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包厢，被各自的老妈数落了几句。散场了各回各家，黄少天想到自己用一个秘密引出了孙翔的话，驶出停车场前特意发了条消息：王杰希的事情，你也别往外说啊。
还有整整一年才能从戏剧学院毕业，黄少天已经幸运地完成了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导演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王杰希。风格神秘莫测，题材选择更是出其不意。获得过数次“最佳导演”的王杰希本来只对电影感兴趣，这次的电视剧似乎是不得不兑现和某个朋友的约定。不过说是电视剧，据闻最终成品也就十几二十集，数量和各大卫视的黄金档差了一大截，露面机会因此也少得多。当初经纪人为他张罗试镜，看中的是王导成品的质量。黄少天当然有走流量路线的品质，如何循序渐进一早计划好了。不过按照如今的环境，人气聚起来，手里有个实打实的作品才能撑得更久。
别当真
写这段的时候以为自己能迈过文风转变的坎儿，然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