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和他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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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
壁炉里的柴添得很足，小酒馆盛放着一片温暖的火光。唱片机同往常一样播着轻快的曲子，但没有人在正中的那一小块空地跳舞。自从类魔频繁地出没于整个地区，越来越少人愿意入夜后还出门消遣。传闻蓝雨兵团正从南方一路往上，大家都祈祷着，希望他们能赶在小镇遭到残忍的袭击之前。
王杰希将几枝新鲜的药草拧成一股，捏碎后流出的汁液均匀地洒到眼前细瘦的胳膊。类魔的爪子和牙齿会分泌一种使猎物麻痹的慢性毒素，因此所有伤口都必须经过这样的处理。那些怪物给她留下了一道将近二十公分的口子，即使痊愈，也难说手臂上会不会留下歪歪扭扭的疤痕，割裂了天生的、漂亮的线条。王杰希给她缠上纱布，包扎的动作非常温柔，让人无法和他惯有的冷淡面孔联系起来。
“你的父母呢？”治疗完成后，王杰希轻声问道。
小女孩摇摇头，目光于门可罗雀的小酒馆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之上。昨日夜里，类魔劫掠了隔壁的小镇。家禽牲畜，黄金珠宝，这些通通不是它们的目标。无尽的贪欲和饕餮在星石之力的影响下变成了人类自己的狩猎者。它们疯狂地渴望着鲜肉和血液，多少都不够，每一个进入它们听觉范围的人都会被锋利的爪牙撕裂。小女孩或许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类魔包围，分吃入腹，但起码她幸存了下来。有人救了她。
王杰希明白此时要小女孩开口讲话很难，便不强求她做出什么回应。羽毛笔沾了墨水，王杰希拿出纸来写下了一些注意事项——是给那位照顾她的年轻男子看的，包括防止伤口感染和如何抚慰小孩子痛失双亲的情绪。后一条全是书本里照搬的内容，因为他的确不擅长触及别人的心灵，更勿论安抚。在山上的时候，王杰希对同类的感情退化得很淡，仅存的柔情大概是因为他选择了变成他们的样子。来到小镇的王杰希怀抱着的只有一种责任感。除了技巧上的，冷冰冰的操作，他做不来更多。
“回去好好休息，如果发热了，让他再带你来这里找我。”
小女孩点点头，接过纸条之前，却先指了指那边的人，然后在自己腹部的位置画了个圈。她想表达的意思不难懂：那个人的这里也被怪物咬了一口。见王杰希摇了摇头，并不相信，她便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硬要把他往那边带。披着斗篷的男子察觉到靠近的气息，立刻转过头来。于是王杰希恰好和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对上。尽管比记忆中成熟了些，眼神亦不再是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天真，变得坚定且冷酷，他们之间依旧不存在一丝认错的可能。王杰希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压着声音喊道：“黄少天。”
又或者，他应该按照人类的习惯称呼他为夜雨，毕竟没有任何人能猜到他们认识。认识了太久太久。镇上的居民聚在一起说到蓝雨兵团的王牌时，一旁的王杰希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加入讨论。夜雨的故事被传得玄乎其玄——他拥有神的祝福，不会受伤，不会打败仗；所持武器是一把木剑，却能幻化出蓝色的光刃。乱世的人们需要英雄，可只有王杰希知道，那些光来自于黄少天本身。至于那把木剑，就只是坚硬一些的木头而已，和他们曾经一起住的木屋来自同一棵上古神树。
小女孩来回看着他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被藏在斗篷里的手揉了揉额前的碎发。黄少天微微颔首，故意避过王杰希的视线。想必进到酒馆的时候他就看到自己了，所以一直背对着。没有主动打招呼，说明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久别重逢的对话——离开的人是他，断绝两人之间联系的也是他。王杰希才是始终留在原地的那个，不会真的离开过两人共同生活的山。黄少天又用了两秒想做出从前那种活泼的、快乐的笑容，可惜王杰希看出他用力过度。其实都过去这么久了，王杰希已经想得很明白，他也从来没有侥幸过：黄少天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束缚。只见向往自由的剑士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半是惊讶，半是试探，“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呢。”
“我来帮点忙。”王杰希对着他向来直言不讳，“不过看见你我很高兴。”
“那挺好的。我也……挺开心的。”黄少天无意识地刮了两下鼻子。
“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说这话时，王杰希认真的神情让黄少天愣了一下，就像是意料不到对方利用这短暂的重遇竭力弥补两人分别的时光。原来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和以前一样。说是把过去彻底抛在脑后的黄少天没忍住上涌的快乐，终于笑了出来，变得容易亲近了许多：“以前的我和你刚认识的那个也不太一样吧。”他倏地朝王杰希的脸上挥拳，却在即将碰到的距离停了下来。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团安静的光。“以前你还把我放在瓶子里呢。一放就放了好几年。”
小女孩疑惑地看过来，她怎么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严肃医生笑了，嘴角勾起了一点很小很小的弧度，不大对称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眯起来。这时她不再诧异医生给自己疗伤的动作竟然可以那么温柔。
黄少天是一颗陨落的星星。王杰希是在山顶捡到他的。起初蓝雨兵团最负盛名的剑士看起来只是颗会发光的石头，被王杰希装进一只锥形瓶里，用绳子穿着，绑在腰上。王杰希用他照亮前方，夜里穿过山间的密林和瘴气，到圣湖旁边收集月光草滴落的冰凉露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月亮被挡住了”“今年的冬天会很早来到”。山上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偶尔，王杰希会和植物说话，也会和瓶子里的石头说话，虽然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般吐露内心所想。瓶子里的石头无法动弹，因而也不能作答，不过星星自落地的一刻便有了意识。黄少天陪了他很久，听过了很多，几乎能把独居者一年到头的安排倒背如流：何时取山溪融化的第一股流水，何时摘下将要压弯枝头的成熟果实。直到有一天，绳子磨断了，掉落的瓶子碰到了岸边的尖石，天空送给他的明灯一路滚进了圣湖，直到彻底淹没。湖面再泛起波澜时，黄少天便拥有了人形的躯体——化作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黄少天至今还记得原本已经准备转身走掉的王杰希，脸上的惋惜和无奈变成了惊讶。虽说当时没有别人，等光溜溜的黄少天上岸后，王杰希还是用身上御寒的袍子裹住了少年的躯体，自己搂着双臂走回了木屋。
自那以后王杰希开始和星星住在一起，远避尘世的大山有了第二位人形的居民。发光的石头变得会跑会跳，拥有极浅的金发和蓝色玻璃般的眼珠。他几乎没有一刻愿意停下来——精力旺盛得过了头，王杰希只好教他如何像个人类一般活着。从最简单的开始，吃饭穿衣，说话写字。“黄少天”这名字是石头刚会看书之后不知从哪儿倒腾出的三个字，参照的范本自然是同为三字姓名的“王杰希”。
“不过你为什么要叫王杰希呢？以前你隔着瓶子看我，眼睛好大啊。为什么你不叫王大眼？”黄少天刚把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用噘起的嘴唇顶着。这也是王杰希教给他的习惯，每日写点东西，一来可以巩固学习的内容，二来，又有谁能弄清星星都在想些什么呢？从研究的角度来讲，以后这会成为一份珍贵的记录，如果黄少天不介意他打开来看。
可惜他问的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是我的父母给我起的。王杰希本应该这么说，只是以黄少天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性格，随后的对话必然会牵涉到什么是父母，人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不和其他人类住在一起。太阳快要落山了，炉子却还没有生起来，晚饭更是一点没有准备。为了转移黄少天的注意力，王杰希回答道：“你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
“王大眼？王大眼王大眼王大眼王大眼王大眼！”
“……嗯。”
黄少天大概觉得王大眼三个字叫起来好玩极了，捂着肚子笑了一阵，正准备往自己的本子里面写，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诶，是因为我们很亲密吗？所以你让我叫什么都可以？”
“什么意思？”
黄少天抽出了底下垫着的书，他刚看完，是王杰希上回在市集找到的一本关于人际关系的书，封面是可爱的精灵图案。“书里是这么总结的。别的书也这样写了，男人和女人接吻了，牵手了，然后男人会叫她小心肝、小蜜糖、小南瓜，真的是叫什么都可以诶！”
王杰希忍不住揉了揉眉头，“这个例子不对。但的确，亲密的人们对彼此都很宽容。”
“那是怎么样才算亲密？这里的宽容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小心打碎了装寒冰粉的瓶子，你会宽容我吗？”
“宽容是个形容词，按照语境应该用‘原谅’才对……等一下，黄少天，你说什么？”
“就是早上拿着铲子进去的时候……”
“我说过多少次进去贮藏室一定要小心。”寒冰粉必须下山才能弄到，而王杰希向来不喜欢和别的人类打交道，所以眉头皱得更紧了。
“对不起嘛王大眼。对-不-起，这个词没用错吧？如果你很生气的话，那、那你叫我小猪吧。书上的人都会叫惹他们生气的人是‘猪’。”
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的黄少天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变成仰躺的姿势，两只手蜷到胸前。他只见过一次家养的小猪，和王杰希一起去市集的时候。如果它们不小心摔倒了，肚皮朝天，就会像这样拱来拱去。
如此情形更让王杰希无话可说，干脆越过了星星，拿起门后的扫把进了贮藏室清扫玻璃——让黄少天来说不准会有更严重的破坏。黄少天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他真的能像人类一样活着吗？因为几乎没有和社会接触过，他甚至不会撒谎，也不需要。王杰希发觉自己对他的确很宽容，无论是什么事情，到最后总会原谅。寒冰粉洒得一点儿不剩，结冻的木地板收缩出了一道缝，之后还得用新的木头补上。又要耗费几天的功夫。王杰希从房间里出来，提溜着扫把满屋子找人。沙发上摊开了的本子不过写了半页，除了首行的前几个字，全都歪歪扭扭的。黄少天跑去了厨房，正站在小板凳上用他教的方式削土豆。炉子已经架上了锅，黄少天转眼忘了刚才的事情，见他来了还笑，甚至能理直气壮地抱怨：“我肚子饿了，快点来做饭啊！”
圣湖的水完全没过头顶，星星便能凭所想改变自己的外貌。黄少天第一次就化成了人形，因为瓶子里的石头想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认为的最有趣。瓶子里的黄少天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了哪里，只是日子一长，难免想和日夜相对的王杰希做些交流，回应他的喃喃自语。听到他的感叹时，也想像他一样走在柔软清香的草甸之上。后来在书上讲到成长的概念，黄少天又决定了每年只改变一次自己的外貌。夏天，他逐年长大。湖水恰好消掉暑气，流星频繁地划过天际。那其中会有他的同类吗？还是说，自己参照王杰希的样子成为了“人”，所以这样的他就是王杰希的同类。黄少天已经很适应像个人类一样活着了，进食的方式，说话的方式，语言，文字。王杰希会给他“成长”的身体准备新的衣服：没长开时是吊带短裤、圆领衬衫和长袜，长开之后有了披风、马靴（虽然他们并不骑马）和束腰的短上衣。但这些不够。住在一起的时间越长，黄少天发现自己越渴望一种东西，以他的理解，是不是叫做什么……同类的羁绊。他开始频繁思考，自己是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发光的石头，陨落的星星。如果自己没有变成王杰希这样的物种，生活是不是会全然不同。这样的心情该如何用人类的语言描述出来呢？山中的两人靠阅读打发无所事事的夜晚。黄少天恰好在看这么一本，剧情起承转合，大起大落，所幸结局是好的，因为人类之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坚韧又温柔。黄少天读着，回想着，朦朦胧胧的，他给王杰希指那句男人对女人说的话。按照书中主角的经历来诠释，他也想对他说。三个字的。王杰希当时是什么样的反应？好像沉默了很久，然后莫名其妙回复了他三个字。我也是。
也是什么？明明给他解释了却不肯说明白，三个字的确如他所想就是同类的羁绊吗。灯油烧尽了，王杰希不肯放下写到一半的记录，催促黄少天去贮藏室拿些新的回来。看起来长成了十六岁的黄少天手脚利索，闯祸多了，也知道小心。星星生来拥有发光的能力，黄少天却故意只亮了食指的指尖。他硬要让王杰希陪他一起下去。
小酒馆里重遇的黄少天分明有了二十岁的样子。五官全长开了，脸上的肉感因为蓝雨兵团高强度的训练和吃紧的战事转变成有棱有角的轮廓.眼睛里多了些经历过人情冷暖后才能拥有的疏离——王杰希自己看不到，对上别人才有。说不清是黄少天将自己封锁了起来，还是根本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王杰希嘴边压着一句“你回来过”，转念一想觉得不该这么直白地指出来，然后极大几率地终结掉和黄少天久违的一番对话。所以是托了小女孩的福，他找到了另一个话题。
“你受伤了吗？”王杰希也像她那样在腹部画圈。蓝雨兵团有统一制式的服装，王牌的额外衬了金色底纹。腹部的纹路被类魔的爪子打断了，下摆成了一堆皱巴巴的布条。星星不会流血，所以光这样看不出来什么。“她很担心你。一定要我给你看看。”
黄少天垂下头对小女孩笑了笑，手上却把斗篷裹紧了一些，这个动作本身就是答案。“一个洞。别吓到她了，回头处理一下，不影响的。”
说到底黄少天并不是真的人类。星星体内蕴含着十分巨大的能量，一口类魔的毒液不会造成什么实际影响，只是外貌的恢复（肌肉组织、皮肤的重组）得靠圣湖的水。事实上，行医的王杰希的确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因此他蹙紧了眉头，频繁地往黄少天可能受伤了的地方打量，眼神很紧，哪怕知道他根本不痛。
酒馆老板给小女孩端来了热牛奶和纸杯蛋糕，同时为全镇人民心心念念的救星准备了最上等的牛肉和酒。
“你们会把它们全部消灭吗？”
“这个恐怕不太可能，哪怕是我。”黄少天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可王国动乱，星宿的魔力不知为何开始影响大地的一切。人类过分强烈的情感和渴望催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怪物，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们自食其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新的跑出来，一开始你还发现不了。每个地方都这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呀……大家都胆战心惊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老板指了指王杰希，“医生先生只是在我们镇上暂住，但是每一天都有很多受伤的人过来求助。您也很累吧。”
“没什么。我来这一趟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帮助你们。”
黄少天表现出了些许不满：“我还以为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些月光草直到死呢。”
“是它们让我下山的。大地太不平静了，它们受不了那股土壤深处传来的躁动。”王杰希解释，但没说出另一个原因劝服自己回到人类世界的原因。今日的碰面，正是一直以来他隐约期待着的。
“那种躁动就好像是一万个一千个瓢虫振翅的声音，全部集中在你的耳边。嗡嗡嗡，嗡嗡嗡，烦得要命，不把它们灭掉根本没法安宁。”
“你也感觉得到么？”
“大概是因为这和我的力量其实有点联系……嘶，它们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哐当一声，接连有重物坠落在酒馆的屋顶，移动的速度极快。一只变形的手掀开了瓦片，已经看不出人类模样的光秃脑袋正聆听着屋内的声音。类魔视力很差，仅靠听觉探知猎物的方位。它们习惯夜里出击，因为是阴暗情绪的产物，光和热更容易对它们造成伤害。打头阵的几只像壁虎一样沿着墙壁爬下来，转眼噼啪燃烧着的壁炉成了一堆红砖。它们有智力，知道要先把威胁除掉，袭击时先把人类聚集到毫无庇护、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去，然后便是一顿可以尽情享用的大餐。
黄少天反应极快，看见它们的下一秒已经抽出了腰间的木剑，蓝色的光芒自手握处形成致命的刀刃。推着小女孩的肩膀将她送到王杰希的身边，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酒馆老板也被他挡在了身后。人们长期活在被类魔袭击的阴影之中，此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是惊慌失措。往外头跑的，喊救命的，声音从里到外，殊不知这样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方位，而开阔的街道才是成群类魔守株待兔的地方。黄少天从破坏的壁炉里抽出几根顽强燃烧的木柴，扔到易燃的窗帘和箱子堆积的地方，最后一根塞到了王杰希的手上。兵团的人尚未赶到，他需要王杰希帮忙把无辜的镇民护送出去，顾不上别的，完全出于一种未曾弱化的默契。他们俩是能够并肩作战，站在一起应对所有事情的。“快，它们害怕这个，你拿好了。通知大家到山上去，也不知道队长到哪里了……总之到了就升起篝火！越大越好。”
小女孩再次直面屠杀村子的凶手，整个人都吓傻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掉。刺眼的火光、血、类魔移动得极快的身影……王杰希发现她没法走，干脆一手把她抱了起来，酒馆老板跟在他后面穿过逐渐烧起来的物料。类魔拍打着墙砖，发出音调极低的吼叫，转眼被踩着墙角一跃而起的剑士削掉脑袋。流淌着绿色汁液的尸体在地上堆积起来，类魔听到同类的嚎叫，转而攻击本应乖乖作为它们口粮的家伙。从他的身上，它们嗅到太多死去同类的气息，所以绝对不能放过。四足前行的怪物接二连三地朝黄少天扑过去，被星星发出的光芒拦腰斩断。可是不断有类魔受到召唤前来，黄少天击退的速度远不及它们聚拢的速度。这点群体行动的特征也和人类异曲同工。它们仗着数量之多将黄少天包围在一个圆形之中，他别无选择，为了掩护王杰希放弃了最后一丝突破重围的机会。类魔挑着叼转的角度朝他爬去，一只、两只，黄少天手里的剑已经看不见实体，只有光划破空间的轨迹。然而寡不敌众，一时防备不及，手臂和小腿上都有了类魔撕咬出的伤口。
星星体内迸发的能量让类魔们浑身震颤。吞食人类可以填饱肚子，但眼前这位的力量却过于充盈地填满了它们的渴望——一种崭新的力量在身体里游走，好像变得更加强大了。贪婪的它们怎么可能放过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低吼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有了一只不怕死的带头，后面的类魔全在一瞬间朝黄少天涌去。这情形比参加兵团以来的每一场战役都要凶险，往常黄少天很少一个人应付如此庞大的数量，那些转眼被剑四分五裂的类魔根本没机会尝到星星力量所带来的疯狂。可是现在，人体外观所承受的破坏使他的行动开始变得迟缓而笨重。
酒馆里已经是一火海，类魔们尖叫着忍耐巨大的不适，用畸形的肢体抓破自己的皮肤，却也不肯放弃吸食星星的能量。类魔们咬着他的后颈，咬着他的手臂，黄少天只能滚进火焰之中，用热度和光芒将它们彻底粉碎。一些火焰烧上他的衣摆，幸好痛觉于他而言不算十分难受。砖墙倒塌，街上的镇民正如他安排的那样朝着山上的方向奔跑，女人和孩子被护在里头，男人手持火焰在外围成一圈，面对攀附建筑物外墙飞速移动的类魔没有丝毫恐惧和退缩。无论看过多少次，星星总会为这一场景动容。他很喜欢和他们并肩作战、保护他们的感觉，正如他很喜欢和王杰希一起作为“人类”生活的感觉。正是因为王杰希，他选择了像这样活着。离开王杰希之后，他又学到了很多，背叛，嫉妒，憎恨，还有家人，朋友和恋人。他喜欢人们之间那种温柔又坚韧的力量。一种称之为“爱”的东西。王杰希对人类很淡漠，却给过他很多。一想到和他的重遇，此刻王杰希正带着村民们向山上转移，这场战争的意义就变得更为重要。即使越来越多类魔加入到将他分吃入肚的行动中，黄少天仍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幻化的身体不断遭到破坏，挥剑的勇气和力量始终没有减弱半分。
火焰从酒馆往外蔓延，黄少天鏖战其中，转眼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人类的身体经不住燃烧，黄少天把许多类魔和自己困到了一起，散发出蓝色光芒木剑一刻不停地刺穿类魔的身体，但它们连续不断的攻击也给黄少天留下了越来越多的伤口，有些甚至深得露出了星星发光的内核。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变回石头的样子啊，虽然不会死，但是会被它们捡走吧。变成石头就拿不起剑了，也没办法和王杰希说话，没办法突然从后面跳上他的背。黄少天一把扯下咬着自己的一只类魔，身上发光的部分已经连绵成片。踢开压在自己脚背上的尸体，他抬头望向天空。深黑色的，好像有一两颗闪烁的星星。那是早就无法回去的地方，现在他只属于这里。属于大地，属于人类，属于……将他捡到的王杰希。
黄少天发现自己已经站不住了，无力地跪倒在遍布碎石的小路，幸好右手还拿得起剑，还能动。有什么东西划破的夜空，那是流星吗？和他一样陨落大地的同类，在天上飞着的，拖着长长的尾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黄少天！”竟是朝他而来，王杰希的呼喊是此刻他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手！给我手！”
在此之前黄少天根本不知道王杰希会飞，骑着的居然还是放在家门后的那一杆扫把。王杰希到底是什么？黄少天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王杰希知道得这么少，因为他跑出来太久了，因为王杰希从来都很克制，不会对外展现这些。
但是现在，他来了。他没办法再隐藏自己的一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星星陨灭于一场困兽之斗。
随着一个急剧的俯冲，王杰希朝他伸出手来。黄少天用剑撑起了自己，转眼已经被王杰希带到了半空中。多得朝夕相对的日子，他们有许多并肩作战的默契。王杰希掷下几只烧瓶，瀑布般倾泻的熔岩浇在成群的类魔身上，很快只剩下一堆飞灰。
黄少天稍显艰难地坐在扫把的后部，腿上没法使力，坐不稳，只好伸出手圈在王杰希的腰间。像是这样亲近的时刻，自他出走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山谷处升起一簇巨大的火光，人们把篝火升起，类魔不敢贸然闯入火焰保护的区域。况且现在天也快亮了，日光会让怪物们非常难受。它们必须撤退，找一个阴暗的地方藏身。危机解除，远远地可以看见人们抱成一团。王杰希没有就此降落，脸上的表情也不算控制得太好，眉眼间透露出些许后怕。这是平常几乎没有的，黄少天实在太庆幸自己赶上了。王杰希侧过头来，“蓝雨兵团的人到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
“队长来了就好，他什么都搞得定。”
王杰希蹙了下眉。他不止一次听着人们讨论蓝雨兵团，知道被黄少天唤作队长的，是个术士，但也不过一个人类。“那你呢？”
“其实队长有办法让我恢复原样啦，一个什么术的。我偷偷灌了不少圣湖的水带回兵团呢……”黄少天眨了眨眼，“不过今天你带我回去一趟吧。”
“好。”王杰希暗示的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必调转方向。黄少天抱着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方才经历的一切好像一场梦。而这算是回……回家吗？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词语所蕴含的情感，接着只觉得全身都放软了，因为知道有人在支撑着他的身体，会保护他，所以不必再考虑其他。心情变得轻快而愉悦，跟踩在云端一样。当初他是不辞而别，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次敢光明正大地跑回山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王杰希会生他的气，会不再对他宽容，会不肯原谅他。他不想亲眼看到他对着自己也露出那种淡漠的表情。
原来王杰希没有。重新遇见自己了，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外面有这么多你的同类，为什么你一定要一个人躲在这里？”
“你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能懂？”黄少天冷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就当是……为了陪我？”
王杰希记得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后来到了某一天，一觉醒来，他没有看见黄少天的身影。星星那样强大，黄少天其实不是非要他的陪同。
“一个朋友告诉我，圣湖很快会彻底干掉。”
王杰希仍坐在湖边，月光草散发的银色光芒映到他的脸上，显得非常温柔，却又有些隐晦的难过。圣湖的水位连年降低，当年陨落于此的星星力量正不断衰弱。黄少天每年改变一次自己的外貌，等圣湖的水干涸之后，星星就没有回到这里的理由了。
“队长的方法只能修复，不能改变。”以前黄少天喜欢在圣湖里欢腾地游上几圈，如今水堪堪漫过他的肩膀，“照你这么说，以后我只能长这个样子了。”
湿透的金发全部拨到脑后，其实二十一岁的外貌和二十岁又有何差别。黄少天朝王杰希勾了勾食指，“幸好现在看起来没和你差太远。而且对于人类来说，长到这个样子时已经能做很多事情了。”
他抓着王杰希的衣领撑起身，湿润冰凉的嘴唇飞快地和上边的碰了一下。察觉到一种全新的、令他觉得非常舒服的触感，所以又是一下。黄少天贴着这个距离看着王杰希的眼睛，“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人们一般不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我知道啊，但我就是想这样嘛。”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忽然变得很认真：“那你就不能再对其他人做了。在外面也是。”
黄少天花了一秒钟去理解其中的意思，接着整个人沉到了水里，一口气游到了圣湖的中间。这样他就可以故意不和王杰希对视。哪怕他们在一起生活了怎么久，朝夕相对，星星的世界里一度只有王杰希这么一个人。
天快亮了，黄少天的外观也已经修复完成。套上制服，披上斗篷，夜雨仍是人类抵抗类魔的先锋。蓝雨兵团还需要他这柄利剑守护，斩断来敌。王杰希答应了带他飞回去，如此黄少天可以省下三四天的脚程。乘着朝阳穿行于云层之中的感觉比来时还要奇妙，迎面而来的风把一夜未睡的疲惫全都吹散。类魔的扩张速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于是仍要停留在山下的王杰希也换了身装扮，内里是紧身的衣服和长裤，外面是一件边角滚了金边的宝蓝色披风。还有一顶尖角的帽子，上面缀满了星星的图案。黄少天问起这哪儿来的，王杰希倒是轻描淡写，说，很久以前的了。
“所以我们住在一起这么久，你根本没有跟我讲过多少你自己的事情啊！就这样还不愿意让我出去走走……我还是颗石头的时候你都没这么穿过！”
“因为这样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这么说来，这么多年你根本一点都没变样嘛！人类才不是这样的，他们会变老！”
王杰希操纵着会飞的神奇扫把在空中转了个圈，两人头朝下滑行了一会儿，吓得黄少天双手一紧，搂着他的腰不肯松开半分。王杰希分明是故意的。就在这时风忽然停了，他的声音于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下次告诉你。”黄少天马上要回兵团里报道，他们或许又会分别许久，所以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还会再见。
“在那之前，你就当我是一个……守候星星的人吧。”
-fin-
本来算是给一个朋友的G，圣诞节之前写的。
又及之前那篇看起来可能没头没脑的番外：先生
趁着新年假期希望能把《小说课》写完，今天是20180209，是没想到竟然存了那么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