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天
五
混社团哪有什么法定节假日。黄少天跟方锐要了两天，一天给喻文州了，剩下的一天自己在家里睡大觉，瞅着灰白的天花板思索怎么在敌人的阵营里更快往上爬。搞情报工作的，精确性和及时性缺一不可。但喻文州特地跟上面要他过去，从最基础的开始，大概以后还有些别的目标——三年、五年，说不准哪天到头。黄少天没法计较这个，卧底是不能回头的，两边任人宰割。他有这个觉悟才应承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喻文州的信任——必要时他的联络人能保他全身而退。就是现在离账本和魔术师还太远，身边活跃的人给不出多少消息，任务进展相当缓慢。
这一通琢磨没什么收获，时间却走得飞快。挨近傍晚，夕阳被高低不齐的旧楼宇割得支离破碎，黄少天决定回到普通人的世界走走。他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没有破绽，只是“真的”和“假的”之间感觉始终差得太远。他需要做回真实的自己。赶巧逮到做完事回来的王杰希，两人又一起吃了晚饭。叉烧拼烧排骨，酱油鸡拼烧肉。油菜一碟。是日例汤。“你还是吃这么甜。”王杰希陈述着多年不变的现象，没有一丝不确定，桌子对面的黄少天笑嘻嘻：“你记得？不过你吃烧肉也还是喜欢点黄芥末嘛。”
九龙城区住宅居多，其次是学校。中草堂的人安分守己的时候，社区便充满了祥和平稳的生活气息。饭后两人没有目的地走，空气中回荡着小时候的趣事和最近的工作。普通人聊很普通的天。王杰希还要在香港留一段不短的时日，就办了新的电话卡，所以这天晚上他们终于交换了联络方式。黄少天给他的也是“新”号码。下次想见面说话，不用站在对方门前忐忑犹豫，生怕时机对不上，扑了空。王杰希的存在提示着一个真实的自己，所以黄少天老爱找他。这很正常。黄少天心里是这么找借口的：他们住得近，又都是“留守儿童”，平日多些来往，简直合情合理。他很高兴王杰希有同样的想法，未曾回避。中间溜走的几年，并没有让他们不能再一次相依为命。
会所的场子继续相安无事了一周，方锐请几个新来的吃饭按摩，首先给他散了烟。这是某种喜人的预告。老板们依旧隔三差五上来消费，小姐们勤勤恳恳服务，黄少天在大厦后头的空地开过各式各样的名车。以公务人员的薪水，他不吃不喝一辈子估计才能买下一辆，跑起来跟喝水似的油和日常保养还得另算。这可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现在六点过半，会所刚开始做生意，客人来了小猫三四只。黄少天无聊至极，只好骚扰电话簿里为数不多的联系人。王杰希外派香港，每天跑公司的办事处也是朝九晚五，规律得很。这会儿想必刚穿过拥挤的车流回到家。王杰希吃没吃饭他不知道，回复消息倒是挺快的。先是一句富贵在天，因果报应，玄乎得莫名其妙。再来的就正常多了，问他，今天不忙？
天才黑，香港人的夜生活哪有这么早开始啊。你呢，一下班就回家，不跟同事去开心开心？
跟他们不是很熟。
那跟我熟？我的消息都秒回？
不然呢。黄少天，我在这里只认识你一个人。
黄少天心里一个咯噔，看着文字，好像这话是王杰希凑到自己耳边说的一样。那声音，睡醒时黏糊着嗓子挤出来的，又带了几分不容反驳的意味。整个场景十分真实，他为什么要在脑海里补充得那样细致。黄少天不可否认自己有点高兴，心里头在锤鼓，却不好意思就这么应下来。
瞧这话说的，我简直受宠若惊，大惊失色。我要膨胀了王大眼。
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话题怎么发展得越来越奇怪，平常也是这样的吗……黄少天赶紧一瞅顶上联系人的名称，的确是大小写的两个字母O没错。他当然不想王杰希对自己撒谎，可是像这样被言之凿凿地承诺了，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烫。血液流动的速度变快了，黄少天解释不出为什么。王杰希不必坦诚到这种地步的。黄少天虽然有着一颗真心，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不会犹豫，但至今未对王杰希讲述太多自己的事情。当警察的部分不可能，以新身份过的新生活也是模棱两可。他本应需要更多“站他这边”的人来掩饰自己，可是“最近当了泊车小弟”这话怎么都开不了口，最后只说是找了份晚上开工的活计。怕王杰希担心吗？还是怕自己在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思及此，王杰希刚说的话就变得有些沉重了。
所以黄少天故意把话锋一转：你的糗事我都知道，想骗也骗不了我呀。
输入的文字刚点了发送，他听见有人大喊：“我不会放手的！跟我走！”
声音从身后传来，黄少天转过去，初恋站在会所的门口，头发还有些湿。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死拽着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出去。会所有规矩，客人是上帝，完事了要一路送出门口，这才算服务得尽善尽美。眼前显然是那个男人想要闹事。初恋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一副抵死反抗的样子，无奈身形太瘦小，又穿着一双细高跟，硬是被拖出去了好一段距离。这还得了？黄少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那男的手打开，拉着初恋让她往身后去，自己抵在两人中间。大堂里坐着的女郎全都翘首看戏，可能知道些许内情，不时还传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初恋没立刻回到楼上，稳住身形之后反而扒着黄少天的肩膀，语气平静地对那个男人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配不上。”
黄少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一听这话，立刻跟发狂似的，扯着黄少天的衣服想要把他弄开。初恋很快往后退了几步。确认她不会被伤到之后，黄少天顺势抱着那男人往外走，准备把他推到街上。男人不断挣扎，动手动脚，嘴里骂个不停。两方僵持许久，最后当然还是黄少天占了上风。一瞬间行人的目光全往这儿集中，就连马路对面的也看了过来。感觉出去得够远了，黄少天和男人拉开了距离，不然得一直忍受对方身上过于浓烈的酒味。他用手拍了好几下那男人的脸：“醒醒，醒醒。你买的服务已经够钟啦。”
那男人根本站都站不稳，隐约瞄到初恋的身影，又想冲进去店里拉人，黄少天只好再一次把他拦下。不怕对手武功高强，就怕对手死缠烂打。混乱之中这醉鬼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招呼了多少下，黄少天默不作声卸了他的劲儿，自己却一下都没还手，已经是相当客气的做法。
“人家名字叫初恋，又不是真的初恋。你在门口闹，难看的人是你自己。”黄少天继续忍着脾气劝他离开。
“你个死泊车仔知道什么？我林向荣想玩的女人，哪一个得不到手？”男人突然站直了，眼神发狠，还用指头戳着黄少天的肩膀，“你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你大佬魏琛都得对我对头哈腰，你又是哪条毛？”
在酒精的作用下男人根本没法站稳，左脚绊右脚，还要撑着黄少天才能勉强维持平衡。他瞳孔涣散，情绪异常亢奋，极具攻击性，想必还在会所里点了其他的服务。黄少天死死地盯着他，脸上没有表情。林向荣被这副样子激怒了，抬手就想挥拳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这就替魏琛那条臭——”
最后倒在路中央的却是他自己。黄少天转了转手腕，刚才那拳好像真的有点太过用力，把林向荣牙齿打出来了不说，自己的骨头都震得发麻。人行道早就站了些好事的围观者。一脸血的林向荣扶着栏杆站起来，狼狈的样子全被大家看了去，再加指指点点，嘲弄笑话。药效上头，丢了脸面的他脑中没有善罢甘休的选项，碎牙一吐又一步往前想还手。黄少天无所谓，像他这样的，再来十个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就在这时，方锐突然横插进来，拦在了中间。
黄少天自觉退后，由方锐一脸真诚地安抚闹事的客人：“林公子，今天怎么想到来这边走走呀？真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不知道车前哥他近来身体还好吗？之前我们会所新开张他也只是托人送了只花篮过来……”
林向荣是车前子的小儿子，道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九代单传，最受宠，和他的姐姐们相比也最没本事。方锐在那儿周旋，黄少天寻思自己是不是要被压着去道个歉什么的，肯定没办法拒绝，那不就十分憋屈？身后却有人叫他过去。刚才事态紧急，他的手机就放在了接待台的桌面，这会儿正被挨着接待台的人捧在手里，一条一条翻他的聊天记录。
黄少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脚步沉重了许多。这事他犯了天大的禁忌，没有任何借口可找。如果因此被发现了什么端倪，前功尽弃是假，自身安全难保是真。对方是他的老大，黑道本就目无王法，扯什么“不要侵犯个人隐私”的说辞只会惹人笑话。再仔细打量那人，头发稍长，烫成一头蓬松的卷毛；穿着一件花衬衫，顶上的几个扣子敞着，脖子上带了一条食指粗的金链，右手套了个硕大的金戒指。黄少天看过照片，他就是魏琛。见自己已经来到面前，他把手机屏幕转了过来。
“你相好约你看电影喔。”魏琛嘴里叼着的烟在说话时一晃一晃的，“是个高岭之花？说话这么正经的？”
黄少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王杰希会突然问他周末晚上有没有空，不妨一起出去走走，正如他想不到初恋引发的纷争帮了他一个大忙。第二天魏琛就把他叫到了自己办公室。进门第一件事，魏琛让他先给神台的关二哥上一炷香。
这个仪式就不得了了，更何况还是魏琛亲口提出。关二哥是忠义之人，香港黑白两道都仰仗他的保佑和威吓。保的自然是忠肝义胆之徒，镇的是吃里扒外之辈。拜过关二哥，从此就是自己人。黄少天脸上维持淡定，心中颇为紧张和激动。环顾四周，房间里只他一个新来的小字辈。方锐站办公桌旁泡茶，抬头时就对他笑笑。另一侧灯光昏暗的角落，一个精瘦男子正抱着双臂。黄少天听说过一两句，此人名为莫凡，寡言至极，平常独来独往，却也是魏琛手下的一员干将。魏琛去了澳门一个多月，会所里临时负责打理的就是方锐和这个莫凡。方锐负责接待客人、处理会所的事务，那莫凡大约是要跑背后的工作，怪不得总是没影儿。黄少天难得见他一面，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由此认定这人身手了得。
魏琛招他过去，自己也在办公桌后的太师椅坐下，端起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叫阿天是吧，听方锐说，你刚来一个月。”魏琛把另一只茶杯推到他的面前，“还习惯吧？”
黄少天双手接过，也学着那姿势，初生牛犊不怕虎般仰头喝下，结果被烫得直咳嗽。他以为自己犯了蠢，接着就听见了浑厚响亮的笑声。魏琛行走江湖多年，为人狡猾，老谋深算。如今看来，倒算是个性情中人。黄少天站直了，双眼清明，敬重之余，并不怕他半分，“哪来习惯不习惯的，给老大办事，肯定是尽心尽力。”
“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那是有点大了。方锐跟了我好几年，比你还小些。家里有人没有？”
“全都移民了，剩我一个。”
“怎么想到要跟我？”
方锐说：“我一个远房表哥介绍过来的。”
魏琛摆了摆手，“让他自己说。”
“找不到工作。”黄少天摆出此事莫提的样子，然后补充了一句，“街上自由。”
“好一个街上自由。我看你挺能打的，性子还算稳，收放自如，不会好勇斗狠。从小在这块儿长大？”
“嗯。以前没人敢欺负我和我朋友。”
“女朋友知道你捞偏吗？”
魏琛这是真把王杰希当他女朋友了。黄少天的眼前浮现出那家伙被搂着腰的样子，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魏老大，那个是朋友，朋友。我没女朋友。”
“还没追到手？”魏琛笑了，“不过没女朋友挺好的。”
谁都明白，尤其是黑道之人。想做大事，要断六亲。
气氛急转直下，倏忽变得极为严肃。黄少天往方锐那边看过去，除了一个“放心”的口型，还换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你之前就看到了。那我说明吧，星哥把自己生意放到会所里试试水，我们需要人手。”
“魏老大是想让我……？”
“方锐和莫凡是我的头马，我也不止一个档口，把人全耗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确认一下，你真想跟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黄少天避重就轻：“我办事，你放心。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方锐首先鼓起掌来，又走过去，捏了两把黄少天的肩膀。他觉得和黄少天说话投缘，早就跟他称兄道弟，难得老大也满意。多了个帮手的他心情很不错。
“怎么样，说了他够胆。”
魏琛点点头，同样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那方锐你先带他去熟悉一下。不过我声明一句，帮我散货的人，谁染上了，我给他绑了手脚扔到街上喂狗。”
黄少天有些摸不着头脑，方锐揽着他走到办公室的里头，随口一提似的，“会被这玩意儿控制的，能干什么大事。信都信不过。”他轻车熟路掀开靠墙的沙发，一眼望去，其中的空隙塞着好几包。一包的分量大概在一公斤左右。黄少天在心里算着，看来天南星釜底抽薪的计划，可能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tbc
无论如何，为了我自己坚持把这个写完的！
故事有点复杂而且预警了会涉及剧透。目前可以提示几点：
1.不止一个卧底
2.会有非原创角色死亡
3.没有绝对的好坏人之分
4.除了王黄暂时没有别的cp，遵循普罗大众的设定。
本来题材就是一大块灰色地带，我争取写出每个人的理由和目的。
一周大概能写个两三章，发出来却不一定，深深地感觉到了连载的寂寞。
*此为19年校对版